外面雨还下,不过不那么大了,只是很缠绵。细细雨点随风扩散,有些像雾。从弄堂口进去八处穿风,撑着伞似乎不管用了,呼地一阵横扫过来,扑得满脸是。
看房子也有技巧,要挑出行方便。不必很热闹地段,闹市区房价偏高。挑冷落点地方,只要边上有商店有小菜场,那就可以考虑了。
房产中间人往前面一个石库门建筑指过去,“按照您要求,那家顶合适。房子是一对比利时夫妻留下,因为赶着回国,把一切交代给朋友,人就走了。您晓得,外国人怕死,北边要开战,唯恐波及到这里,草草变卖了产业就回国去了。您现买是合算,两上两下,还带一个地下室,统共两百六十块。当然价格也是可以再商议……嗳,您小心门槛。”
南钦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,这是弄堂房子里独立切割出来一套,确是西方人喜欢格调,铁门漆成了白色,门旁竖着一只邮筒,邮筒不是绿色,倒是红色。进了门看,光线不大好。中间人随手扭亮了顶上灯,灯泡是四十支光,外面套个半圆铝制灯罩,相对整个空间来说实是很微弱。她环顾四周,墙壁上贴着碎花墙纸,时间大约有点长了,一些地方起了壳。唯一一点好处是屋里带了家具,虽然老旧,但是不影响使用,这样话也省下一笔开销。
不过到底是买是租,还是得权衡再权衡。按理说要开战,现置办房产不是好时机。万一打起来,不动产没法带走,枪炮扫过一轮,或许转眼就变成废墟了。外国人尤知道趋吉避凶,她现接手,是不是有点傻呢?
她转过身对那中间人道,“究竟买不买,我还得再考虑。其实看下来,倒趋向于租。这样,若是有人买,当然是先着大头。不过若是短期内出不了手,那就租给我吧!中途要转手话只需提前半个月告诉我,你看行不行。”
“嗳,是不是因为价格呢?如果觉得价格贵了,也不是不能商谈。”
南钦笑着摇头,“价格是其次,还是时局关系。”
这年月做房产确实不容易,一个月内能做成两笔买卖,做梦都要笑醒。多是这种小来小去租赁,本来以为能促成一笔大,谁知临了又变卦了。中间人笑得很无奈,“您有这方面顾虑无可厚非,不过长租话,倒不如买下来,算是长期投资也好,说不定一转手就能赚一半……”看她脸上神情不像是要动摇样子,只得退而求其次了,“那就先签个租赁合同,您先住着,哪天改了主意再谈也是可以……那么上楼看一下吧!”
楼梯是窄窄,两人迎面碰上须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行。南钦留意了一下,第六级踏步木板有点变形,踩上去吱嘎作响。这样环境和陏园是没法比,但是小小屋子小小楼梯,没有洋房奢华,却有普通居家乐。等天气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动了,也许还会结识邻居。清早时候大家拎着煤球炉子门口生火,傍晚时候搬个矮凳露天乘凉,单这么想想也比陏园生活有烟火气。
楼上地方因为隔出了浴室,布局和楼下不同,看着小了很多。依旧是两间,一间卧室,另一件可以布置成书房。中间人说:“喏,外国人不好意思倒马桶,他们要用抽水马桶,这点蛮好,就是水费贵一点。不过一个女孩子住话,还是用抽水马桶比较方便。”一面不遗余力地歌颂马桶多么时兴,一面推窗指远处,“那里是个跑马场,离得不近,不用担心吵。看见那些三层楼高柱子了吗?顶上都绑着氙气灯,晚上用来照明。那种灯很亮,光能照到这里,倒省了夜灯费用。”
南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,后问他,“什么时间可以签合同呢?”
他也急于促成,便道:“今天就可以签。”把书桌上灰吹掉点,公文包放上去一阵翻找,找出了几张现成租赁合同。钢笔拿出来填地址,写了几笔没有写出字来,狠狠地一甩,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迹,然后边写边道,“付三押一,房租每月两块五,您先缴十块钱就可以了。”
南钦签了字,又另拿出三块钱来给他,“我没有时间来这里打扫,麻烦你帮我找个人来料理,再添些碗筷脸盆被褥,我这两天就要搬过来。”
那中间人收了钱道好,后细看她签名,咦了声道:“同冯少帅夫人同名嚜!”
南钦心头一跳,故作镇静地笑了笑,“天下同名同姓人多了,大概是凑巧吧!”
那中间人一连说了好几个是,把钥匙交给她,又道:“我店里有备用,等叫人打点好了,备用钥匙锁房间里,您开门就能看见。”
南钦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,没住过石库门房子,觉得处处都很鲜。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婚姻,霎时又觉心情像外面天气,凄风苦雨没有头。
今天约了锦和,中午雅粤菜馆碰头。看看表,时间差不多了,从房子里出来叫部黄包车直奔虬江路。
锦和是知识女性,剪个齐耳学生头,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。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,据说是为了挡一挡锐气,看上去温和文明。当然她摘了眼镜很漂亮,不过醉心学问人不爱打扮,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针织线衫,千年不变。
南钦坐她对面,学着她苏白又开始数落她,“天热来,去裁缝铺子做件小披肩值几佃?现还穿绒线衫,难受伐?”
锦和被她一说把线衫脱掉了,露出光致致两条细胳膊来:“不是下雨嘛,我怕冷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这人是书香门第出身,家里很有根底,可是办事总和时代脱节。南钦叹了口气低头点菜,点了油酱毛蟹年糕和南乳糟香鱼片。把菜单递过去,锦和有点像野人,别不稀奇,单要一盘炝虾。玻璃盅端上来,汤料里活虾噼啪乱跳。好有盖子盖着,否则大概会蹦得满桌子都是。
南钦不敢吃活物,再想想,自己和这些虾一样水深火热,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凄凉感。
“我打算离婚了。”她把筷子拆出来摆瓷碟上。
“吓?”锦和狠吃了一惊,“是不是冯良宴对你不好?我来猜猜,他外面花擦擦?他打你了?”
南钦感到很难堪,“总之我决定结束了,刚才到共霞路看了房子,明天就打算搬出来。”
“搬出来有什么用,要办手续呀!”锦和道,“他怎么说?同意离婚吗?”
她缓缓摇头,“看样子是不答应。”